壹

这个夏夜格外难熬，灰黑的天空仿佛要压下来，闷热的空气像被掺杂了粘稠剂，糊在人身上，使得一层一层的汗浸透衣被。偏偏今晚小区线路检修，停电了！

躺在床上的男人，像烙饼一样翻来翻去，不时发出几声烦闷的叹息。这个男人叫李奇思，在一个国营汽车公司搞研发工作。从技术员到工程师再到高级工程师，十年来李奇思一步步按部就班地走着，棱角和锐气慢慢被磨掉了，但两个小时前的聚会却让他的心绪动荡起来。同事杨勤告诉他下个月研发部又要提拔干部，这回提干的是跟李奇思同年来公司工作的刘小磊。杨勤还说：“我上个月亲眼看见刘小磊提着个牛皮纸袋子去了领导家，呆了很久才出来，领导亲自送他出来的，刘小磊那个样子哦，你懂得的。”

当时李奇思没说什么，现在却在床上翻来覆去，他睡不着，不只是闷热的天气让他难以忍受，耳边总是反复响起之前杨勤的话，让他更是烦闷。刘小磊跟他同期进公司，竟然要提干了？年龄相仿，学历相同，职称一样，凭什么他能提干，李奇思心中涌动的都是不服......

第二天清晨，风终于舍得刮进半开着的窗，闷热的屋子顿时清爽起来。床头柜上扔了一堆烟屁股，李奇思正在卫生间打理着自己，看着镜子里自己满眼的红血丝，他深吸口气，下定决心出了门。

他奔到银行，学着电视剧上演的情节，兑换了金条，然后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个牛皮纸袋子里。电话铃声突然大作，李奇思被吓了一跳，拿出手机一看是他大姐，才松了口气：“喂，姐，什么事啊？这一大早的！”声音里透着股不满。

“我今天有同学会，今儿周六，丫丫没地去，我把丫丫送你那了，你帮我看一天。”大姐的声音一贯的爽利，“你一大早干嘛去了，竟然没睡懒觉？反正我把丫丫放你屋里了，你帮我看一下啊，哎？你有空吧？”

“有空有空，我马上往回走，今天起来晨跑了。你走吧，我一会就到家。”李奇思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了的心虚，好在他大姐忙着赶路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。

......

李奇思回到家，跟正看电视的丫丫打了声招呼就冲进卧室，等把纸皮袋子锁进抽屉里才终于松了口气。

“舅舅，这是什么呀？”丫丫在客厅里喊着。

“哎，来啦，我看看。”李奇思答应着走回客厅。原来，丫丫爱看的动画片播完了，她闲着无聊，翻腾着上蹿下跳，在沙发底下发现了一枚党徽。

“舅舅，这是什么呀？”丫丫睁着大眼睛，又问了一遍。

丫丫的眼睛又大又亮，现在那双眼睛里映着的是李奇思。什么时候这些蝇营狗苟的心思在脑子里滋生了呢？他不禁问自己，是昨晚的饭局？还是一次次的不如意？还是更早一些时候？半晌，他从丫丫手里接过那枚鲜红的党徽，蹲下身子看着丫丫好奇的眼睛，告诉她：“这是党徽，舅舅是一名党员，党员都有党徽，党徽不能玩！”说完，他攥紧手，走回卧室，打开抽屉，把党徽放在牛皮纸袋子上，又锁好抽屉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
贰

下班的时间到了，同事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。杨勤走过来揽着李奇思的肩，邀请他晚上小酌一杯。李奇思忙得顾不得抬头：“不去了，我这模型就快弄好了，实在没时间，不好意思啊！”

杨勤面露不满：“这半年多叫你多少回了，每次你都忙。”杨勤转身就走，边走边嘀咕：“忙也是白忙活，该提干的早提完了，这年头‘老黄牛’可没有‘舔狗’有市场，呵！表现太好，不怕刘总有危机感吗？”

杨勤的嘀咕李奇思听到了，也想起来自己对刘小磊提干的事心里仍有疙瘩。刘小磊现在就是研发部总经理，李奇思看不起他走后门的行为，倔强地当面仍叫“刘工”，刘小磊这个“笑面虎”倒是一直未表露出不满。李奇思嘴里发着狠：“我就不信‘老黄牛’干不过‘舔狗’”。他甩了甩头，把这些杂念抛出去，继续埋头推演起来。

叁

公司门口人头攒动，职工们都兴奋地议论着，细听起来，总能听到“李奇思”这个名字。不久之后，一辆公务车由远及近驶来，车门一打开，披着大红色绶带的李奇思率先下车，绶带上印着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“山东省劳动模范”，那枚党徽也被他别在左胸。人们使劲儿鼓起掌来。刘小磊越众而出，激动地与李奇思握手：“同志们，我们要像李奇思同志学习。三年磨一剑，他终于攻克了电动汽车电池使用寿命短的难题，使得电池的使用寿命延长了一倍有余。李奇思同志为我们公司，为新能源汽车行业做出了巨大贡献！”说完，刘小磊转头对李奇思说，“李工，这个省劳模真是实至名归！”

李奇思扯了下嘴角：“嗯，谢谢刘工的夸赞！”转而谦逊地接受着同事们的恭喜，心里想着：我靠真本事当劳模，当然实至名归，呵！

肆

刚进六月，天气陡然闷热起来。李奇思倒是神清气爽，照例八点二十分到公司。大概“劳模”的美好气氛还没消散，同事们的热情还是那么让人不好意思。李奇思边打招呼边来到办公室，没有听见同事们关于他会不会升职的小声嘀咕。

同办公室的杨勤凑了过来：“老李，你出差了几天没听说吧，刘小磊得癌症了！”

“啊？什么时候的事？那么年轻！”李奇思有点发愣。

杨勤可不管他发不发愣，语气里透着试探：“这样一来，刘小磊肯定得养病，那咱们不得由你这个还热乎的‘劳模’来领导了吧？”

李奇思回神，一边整理笔记一边无所谓地说：“我没想过，对我来说，我更愿意把精力放在现在的课题上。”

杨勤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语气中充满感叹：“哎呦，我们‘劳模’觉悟就是高！”

这时，同事小王敲门探进头来，见人先笑，是个有干劲儿又活泼的小姑娘。“李工，领导叫你去办公室一趟。”小王说完头也缩了回去。

“那我去领导那一趟。”李奇思站起来跟杨勤招呼一声就出了办公室，没有看到杨勤若有所思的神色。

......

“刘小磊同志向我推荐你接替他的岗位......”耳边回荡着领导的话，李奇思昨晚就没睡好，他不明白刘小磊为什么推荐他，他对这位刘总可从来没客气过。领导还告诉他地址，让他多来跟刘总交流，以便之后顺利开展工作。他来到刘小磊所在的医院，买了点水果拎着直奔病房，不是为了交流工作，他更想搞明白刘小磊推荐他的原因。

来到病房门口，里面似乎有人正在交谈，李奇思便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，他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问。过了一会儿，病房里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，这声音还有点耳熟，是杨勤。

“为什么我不可以？我在你身边鞍前马后，没有功劳还有苦劳！”杨勤的声音充满怒火！

“你没有奇思的冲劲儿，大局观上也差一些。”刘小磊的声音倒是一贯的沉稳。

杨勤的声音再次传来：“我来管理咱们部，他可以专心搞他的科研。”

门外的李奇思也跟着点头，应酬交际他还是差了一点儿，也不愿意花心思在那上面。

“我怕你嫉贤妒能！”刘小磊的声音再次传来，“部里那些关于我是‘舔狗’的传言，我其实早就知道，奇思的别扭我能理解，不去跟他解释，是觉得让他憋着这口气更能沉下心来搞研究。拿走你的纸皮袋子，当初领导不收，我也不会收，你理解不了我们党员的信仰和坚持，党员只坚持对的，绝不搞歪门邪道......”

门打开了，杨勤满脸通红地拎着个牛皮纸袋子走出来，一眼瞧见了门边不远处坐着的李奇思，嗫嗫嚅嚅，终究没说什么，转身走了！

李奇思默默坐了半晌，起身走到护士站，让她们帮忙转交那袋水果，然后离开了医院。六月的风吹在脸上，他没感觉到闷热，反倒觉得无比清爽！

伍

清明的小雨纷纷而下，一束白色的百合被放在墓碑前，李奇思慢慢蹲了下来，看了刘小磊的照片许久，叹了一声：“刘总，我一直羞愧于自己的愚蠢，想起以前对你的不屑，自己都脸红。”他摊开手露出那枚党徽，“现在我成熟了，不用它时刻敦促我了，送给你，这是我的敬意，也是承诺！”

雨丝细细的落在那枚被留在墓碑前的党徽上，那红色仿佛更鲜艳了！